1962年冬至1966年10月,桂平县按照上级党委的部署,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“四清”运动(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,简称社教运动)。当时笔者在县文化部门工作,亲身经历了县城首批“四清”和其后的农村“四清”运动。时光流逝,转眼四十余载,而在运动中的所见所闻所为,至今仍历历在目,未能忘怀。 运动的前奏——竭力“箍桶”
1962年8月,在北戴河召开的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和9月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,毛泽东分析了当时国内外的阶级斗争形势,提出要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。会议精神迅速逐级往下传达。按照广西区党委的部署,桂平县委于是年11月30日开会部署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。
桂平是广西第一个人民公社——先锋公社(今寻旺乡)的诞生地。在经历了四年时间的实践检验之后,人民公社“一大二公”的特点和“三级所有、队为基础”体制的弱点业已暴露无遗。1959年至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,桂平县农业生产每况愈下,社员食不果腹,农村人口连续三年下降。这使许多农民对农业集体化道路完全失去了信心,不少人退出人民公社搞“单干”,有的大队、生产队由于闹退社的人很多,已经频临解体。形势十分严峻,以至于县委在部署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,特别强调宣传集体经济的优越性,以坚定农民跟党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信心,巩固人民公社集体经济;同时确定运动的重点是整顿“三类队”,也就是退社闹单干闹得最凶的大队、生产队。
此后,县委在县直、各区和公社抽调数百名干部组成社教工作队,分赴各公社,选择一批“三类队”开展社教工作。工作队进村后,一方面大张旗鼓地宣传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优越性,号召社员群众热爱集体经济,以实际行动爱护人民公社;另一方面对闹退社的生产队干部和社员采取强制措施,比如集中他们办“学习班”,提高思想觉悟、表态重新入社才让回家,甚至把一些带头闹退社并且煽动别人闹退社的人囚禁起来。今天回过头来看,当年社教工作难度之大,比之后来被称为“天下第一难”的计划生育工作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因而当时社教工作队有人把社教运动戏称为“箍桶”。就是说当时的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就像一只烂了的木桶,社教工作队的任务,就是把这只烂了的木桶重新“箍”好。然而“箍桶”之难难于上青天,因为这时集体经济已完全丧失了吸引力,不少农民尽管在“学习班”上表了态要重返人民公社,但是在三两天后又偷偷地一个人干自家的活重新搞单干了。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年时间,到1963年7、8月间夏收夏种时,在高压态势下,全县退社单干风才基本煞住,烂了的木桶总算重新“箍”好,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总算勉强维持住了;虽然仍有相当一部分农民始终徘徊在人民公社的大门外。
运动的进程——虎头蛇尾
1963年5月,中共中央制定了《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》,文件突出强调毛泽东关于社会主义整个历史阶段始终存在着阶级、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,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的说法,认为必须重新组织阶级队伍,以打退资本主义和封建势力的进攻。这为以后大规模地开展农村社教运动作了理论准备。1965年1月毛泽东主持制定《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(草案)》(又称“二十三条”),规定把增产还是减产作为衡量社教运动搞得好与坏的重要标准;同时指出看待干部应一分为二,对犯错误的干部要坚持“惩前毖后,治病救人”的方针。但是文件对当时的阶级斗争形势作了不切实际的估计,认为我国城乡都存在着严重的阶级斗争和两条道路的斗争,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,并且提出“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”。这为全国包括桂平县在内的“四清”运动定下了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的调子。
在全国来说,农村社教运动起初以清工分、清账目、清仓库、清财物的“小四清”为主要内容;城市则是反对贪污盗窃、反对投机倒把、反对铺张浪费、反对分散主义、反对官僚主义的五反运动。但是到1965年8月桂平“四清”运动开始时,全国城乡社教运动的内容不断上纲,都发展到了清政治、清经济、清思想、清组织等四个方面,所以运动统称为“四清”运动。
1965年8月22日,桂平县“四清”运动正式开始。“四清”工作由县“四清”工作总团领导,县城和各区设分团。总团工委书记何奎(玉林地委副书记)、副书记岳平(自治区文化局副局长),都是自治区、地区派来的。县委从县直、各区抽调干部和农村积极分子,配合自治区、玉林地区派来的干部共3500多人,组成“四清”工作队,分赴县直单位和各区、各公社、大队开展“四清”工作。
8月底,县城第一批“四清”先在县直党群政法、工业交通、财贸、文教战线各单位进行。工作队进单位后,通过发动群众(本单位的干部职工)揭发单位领导及本单位的“四不清”问题。单位原有领导干部一律“靠边站”,集中精力检查自己的“四不清”问题,单位业务工作交由“四清”工作队物色选定的积极分子组成的领导小组主持。在此基础上,将原有的领导干部分类排队,分期分批安排他们“上楼洗澡”(交待问题),表现好的可以获得“解放”,通过“三结合”参加领导小组。当时对领导干部的审查极为严格苛刻,实际中造成了“打击一大片”的客观效果。据笔者事后了解,县直第一批“四清”单位共有领导干部444名,运动第一阶段被排为好的、较好的一、二类干部仅有16人,占总数的3.6%;96.4%的领导干部被排为问题较多或问题严重的三、四类干部。
同年9月上旬,农村“四清”运动正式展开。工作队进村后,原有的大队、生产队干部一律“靠边站”,工作队通过与贫下中农“三同”(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),发现和培养贫下中农积极分子,由下而上逐级组成生产队贫下中农小组、大队贫下中农代表会、公社贫下中农委员会,作为领导“四清”运动的权力机构;同时发动社员群众由下而上层层揭发原有干部的“四不清”问题。在此基础上,将原有干部分类排队,令其逐个交待问题,然后根据各人的问题性质和交待问题态度的好坏,或予以“解放”,让其参加新的领导班子,或责令其继续检查交待问题,或发动群众进行批判斗争。
10月,全县50个公社先后召开贫下中农代表会,对公社、大队的“四不清”干部进行揭发和批判斗争。
到11月中旬,农村“四清”运动首批安排“上楼洗澡”的公社、大队、生产队8389名一、二类干部中,有5345人(占总数63.7%)获得“解放”。随后,各公社分别召开贫下中农代表会,对公社、大队的三、四类干部进行批判斗争。
1966年5月中旬,县城“四清”首批铺开的党群政法、工业交通、财贸、文教战线的“四清”工作基本结束。运动中被清查的干部共有2489人,其中领导干部182人,经揭发有贪污盗窃、投机倒把行为的46人,应赔退人民币共21万多元;受到开除党籍、开除公职、行政处分和法办的共68人。
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来势汹汹的“四清”运动,最后竟因“文化大革命”运动的突然来临而草草收场。1966年5月中共中央发布《五·一六通知》,宣告“文化大革命”运动的正式开始。人们不难从中央文件中嗅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。桂平“四清”工作总团工委闻风而动,于6月12日成立了“文化大革命小组”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,桂平的工作重心来了个180度的急转弯,突然转向了“文化大革命”,“四清”运动于是草草结束。10月底,“四清”工作总团对运动中各类案件匆忙作出处理,全县共清出公社、大队、生产队干部贪污款781万多元,粮食180万公斤。也许是受到《五·一六通知》中透露出来的某种政治信息的影响,运动中全县因“四不清”问题而被划为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”的干部,竟多达2132人!
运动中的几件事——永远难忘
坚持依靠贫下中农的阶级路线 “四清”工作队在进村之前,要先统一物色好“三同”对象,以便进村后分别住到他们的家中去,与他们同食、同住、同劳动,把他们作为积极分子来培养,又通过他们发现和培养更多的积极分子。这样阶级队伍不断扩大,依靠贫下中农的阶级路线就可以落到实处。
记得笔者当年参加工作队到金田公社龙塘大队搞“四清”,住户是乐堂村一个中年贫农,父母早死,无人管教,虽穷得响当当,却养成了“好食懒做”的坏习惯,又不善于安排家庭生活,因而日子过得极为艰难,30多岁了依然是光棍一条。卧室里一张大木床,却连 子也没有,也没有棉胎,只有一张破被单。工作队进村时正值冷空气入侵,夜里寒风嗖嗖,身为工作队员的我,只好将自己带去的被铺蚊帐与他共用,两人共睡一床,“同床共枕”直到离开。其中多少尴尬,可想而知。
而令我更为尴尬的是,尽管苦口婆心地做了不少工作,而我的这位房东依然我行我素,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,并不把“四清”运动当一回事,直到工作队进村半个月后,他才串联到了两个积极分子,远远落在工作队其他队员的房东后面。原因十分简单,最穷最苦的人,不一定就能培养成为积极分子,就拿我的这位房东来说,他并非是个勤劳朴实的农民,在群众中没有什么威信,所以乐意听他的话积极投身“四清”运动的人自然不多。正因如此,运动初期工作队集中开会汇报工作时,我往往是最后一个发言,尽量避免大家对我的工作的过分关注。
抓阶级斗争开路 象上个世纪60年代、70年代许多政治运动一样,“四清”自始至终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,工作队进村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阶级斗争开路。做法是先在干部群众中调查了解所谓的“阶级斗争新动向”,看看阶级敌人具体来说就是“五类分子”(地主、富农、反革命分子、坏分子、右派分子)都有些什么破坏活动,比如他们说了些什么话,即使是生产生活上的一般话语(例如“今年天旱地硬,犁田晒冬有困难”等等),也要上纲上线,说成是“阶级敌人蓄意破坏生产”,这样就可以借题发挥召开斗争会了。如果一时间确实找不到“五类分子”什么把柄,就是说看不到他们有什么明显的破坏活动,那也不要紧,说明阶级敌人“假装老实”,而这正好也是阶级斗争的一种“新动向”,工作队照样可召开斗争会,把“五类分子”集中起来,训示一番,警告他们不要乱说乱动。现在看来,这自然是十分荒唐而极之滑稽的事情,而在当年“四清”运动中,却是普遍如此,无一例外。
一个“活学活用”的典型 “四清”运动期间,桂平和全国各地一样,掀起了一股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”的热潮。1965年秋,金田公社龙塘大队有个叫张超群的初中毕业生回乡务农,“四清”工作队发现此人勤劳朴实而且十分听话,认为是个好苗子,于是要我培养她成为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”的好典型。我手捧《毛主席语录》找到张超群,有针对性地同她一起学习了十几条毛主席语录。张超群心领神会,如有所悟。她父亲在生产队里当了好几年会计,或多或少有些“四不清”问题。经过张超群与他一道共同学习毛主席语录,这位勤劳朴实的生产队干部果然提高了思想觉悟。他对工作队队长说:“毛主席教导我们,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,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,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,只要你说得对,我们就改正……过去我多吃多占生产队的钱、粮和工分,是不对的。我要用实际行动来改正。”他带头交待了自己的“四不清”问题,并且很快获得“解放”。
现在看来,象这样的“活学活用”显然带有明显的实用主义色彩,并不值得提倡。但在当时林彪提出学习毛主席著作要“活学活用、立竿见影”的形势下,这样的“好典型”都是打起灯笼也难找得到的。因而经过工作队逐级往上汇报后,很快便引起了县“四清”工作总团和县委的注意。张超群是个青年民兵,她的事迹经过县人民武装部、玉林军分区、广西军区、广州军区等各级军事机关的大张旗鼓宣传,很快闻名桂平全县、全广西以至两广,“活学活用”毛主席著作的一面红旗就这样树起来了。当时有人认为,“张超群”这个名字不太符合党的群众路线的要求,一个决心一辈子为人民服务的人怎么可以“超群”呢?张超群根据“群众”(实际上是某些领导)意见改名为“学群”,以示向群众学习、为人民服务的决心。于是又引来了一片赞扬声。后来在“文化大革命”运动中,张学群先后被“三结合”为金田公社革委会和桂平县革委会副主任,闻名远近。
如此“走资派” “四清”运动后期,桂平县总共划出了2132名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,”数量之多,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。“走资派”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?笔者依稀记得,当年龙塘大队就划了两个“走资派”。一个是生产队的保管员,他有一手祖传的木工绝活,往往在夜里替人做些家具,有时甚至把生产队仓库做他的木工场,收入相当可观。运动中有人揭发他搞“野马副业”,走资本主义道路。“四清”工作队据此给他戴上了“走资派”的帽子。另一个是生产队长,是个种田能手,经常在自留地里种淮山,挑到市面上出售,每年可赚好几百元钱。钱比别人多,生活比别人强,左邻右舍无不眼红得流口水,因此也被划为“走资派”。